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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无匹


  目 录
  《世无匹》题辞
  卷一 风 集
  第一回摘槟榔老姑露口
  操子母啬汉劳心
  第二回多情怜白面干白虹潦倒醉乡
  贱价买黄金金守溪浮沉利海
  第三回花烛下气倒丈人峰
  风雪途误识奸雄面
  第四回患难临头陈与权雪中遇侠
  冤家狭路刘天相杆下亡身
  卷二 花 集
  第五回救饥溺暗里赠多金
  为朋友热心得奇祸
  第六回三司设计救危难豪杰遭刑
  万金荐友入风云奸雄得路
  第七回谋客货计赚井中人
  露官银屈遭盆下狱
  第八回桃花马陌上骋佳人
  玉洞轩垆头醉才子
  卷三 雪 集
  第九回恶衙蠹坑人穷秀才望门堕泪
  贤闺女矢节侠丈夫飞垣救人
  第十回逃灾难举目无亲
  救无辜挺身代辟
  第十一回闹公堂村夫殉义
  占田产恩妇离家
  第十二回两头脱空负心人忒煞欺心
  一计收罗长舌妇偏生饶舌
  卷四 月 集
  第十三回认假成真舅舅甥甥弄成活鬼
  道真还假擒擒纵纵算就深机
  第十四回授居停一女报德
  投山左万里寻亲
  第十五回临清驿气杀癞头官
  大同府喜遇知心友
  第十六回恩怨分明贤太守挂冠归去
  贤奸报复小翰林衣锦还乡
  《世无匹》题辞
  士君子得志于时,翱翔皇路,赞庙谟而修明国典;名闻于当时,声施于后世。幸矣!设不幸而赍志以老,泉石烟霞,为僚友君臣;山林风月,为经纶事业。时而俯仰盱衡,怀抱莫展;或借酒盏以浇傀儡,或藉诗简以舒抑郁;甚至感愤无聊,弗容自己,则假一二逸事可以振聋瞆挽凋敞者,为之描声而绘影。笔舌之间,情意曲传,令有心者读之,怒可喜,喜可怒,醉可醒,醒可醉,生可死,死可生,观感触发,有莫知其然而然者,斯果何氏之书欤?要亦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,宁得稗史目之乎?请观其命名曰《世无匹》,标其人干白虹,彼所寄托,已约略可睹矣,又何庸询其人之有与无,并其事之虚与实哉。虽然,览其首尾,意在言外。吾得以两言断之,曰:有干白虹,而天下事何不可为;有干白虹,天下正复多事,赖有恩怨释然。一瓢长醉数语,可以化有事为无事。总风云万变,仍是长空无际。即书中伦常交至,祸福感召,又能惩创遗志,感发善心,殊有风人之旨寓乎间。此书有稗于世道人心不少,即曰稗官野史,亦何不可家弦而户诵。
  学憨主人书于桃坞之徵兰堂
  第一回
  摘槟榔老姑露口
  操子母啬汉劳心
  词曰:
  感愤须分,贤奸当辨,而今半是痴呆面。丈夫无处不周人,人心偏有多更变。以德报德,以直报怨,方才是个男儿汉。虽非冀报乃施恩,人生岂可忘恩怨。
  右调《踏莎行》
  恩怨不分,何以为人?恩将仇报,禽兽之道。这两句话,说尽世人病根。当今人心险仄,得恩不知。求其知轻识重,能不负心者,举世之间,百不得其一二。且忘恩负义者,其罪犹小;至于转眼抹心,恩将仇报者。其情更为可恨。盖人无恒心,贤不多见,以致世风日漓,人情多伪,反复变迁,虚嚣险恶,为善者少,而为恶者多。偏不知自己生平寡恩,倒怨着别人不施惠于我。甚至沾惠到九分九厘,那一厘不到,还要为好成隙,遂萌赚怨,把这九分九厘的好处,都没有了。这回小说,特与天下良善人鼓舞其本心,为天下昧理人设立个榜样。要使人勇于为义,速于去非,知善之可嘉,恶之当改,人人做个忠厚长者,则世道不可返古耶?
  当初江宁地方,有一秀才姓权,忘记了他的名字,单晓得个表号叫做一庵。那权一庵青年有才,人物倜傥,父母且是富家,同胞兄弟四人,他排行最幼。母氏先殁,父亲年暮,便邀三党亲族,把家私田产,四股分开。后因妯娌不和,家庭雀角,遂弃了祖居,各分其价,兄弟四人,逐房迁住。落后父亲谢世,三位哥哥俱克勤克俭,家道日隆。惟权一庵诗酒怠傲,放情山水,不善作家。兼之樗蒲一掷,动费千缗,花柳三生,遂倾万贯。
  是时旧院里有两个名妓,一个叫做秀玉,一个叫做非烟。那秀玉虽短于才,然貌极美艳,精伎艺而善诙谐,独擅风流之誉。那非烟虽逊于貌,然才尤敏妙,富诗词而工翰墨,颇高花案之名。平康车马,章台杨柳,一时俱出其下。二妓年俱不满二十,所居亦相去不远,而王孙公子,日游其门,于是名噪一时,眼空群媚。
  权一庵与此两妓,所交最厚,眠花醉月,暮舞朝歌,无日不恣情欢畅。但人耽谑浪,性爱轻佻,虽秀玉与非烟俱属心知,而于秀玉尤为钟设。然秀玉志尚风华,心图美利;非烟酷好风雅,尤爱人才。故非烟所重于权一庵者,放逸之才;秀玉所密于权一庵者,奢靡之费。权一庵凡金珠贻赠,每临秀玉之家;而诗酒唱酬,则入非烟之室。
  不三五年,权一庵耗费殆尽,资财零替,家道式微。渐至变易田房,典鬻产业,僮仆星散,衣饰荡然。可惜个万金之家,弄得尽情破败。究其所归,耗于非烟者十之二三;耗于秀才玉者,十之七八。然心迷情欲,沉湎不返,直至住房并废,衣衫尽无,尚自耽恋青楼,不知醒悟。然囊橐空虚,冠裳褴褛,又恐他两人窃笑,只得求恳哥子,只说贸易营生缺少资本,不论多寡,必欲移贷。
  哥子念手足之足,或百或十,欣然应付。权一庵刚待银子到手,不问何所从来,便往妓家一挥而尽。不消半月,依旧剩个空囊,也并不懊悔,并不可惜。思量无奈,只得又往别个哥子处,只说经纪折本,照样求借。谁知弄得到手,仍葬烟花。一连三个哥子都借遍了,只得老着脸,重复恳告,哥子道:“父母一般分授,未尝偏厚于兄。汝自不肯,不学好,至于荡废。因念同胞情分,勉力周恤,怎倒习以为常,频来取足?我三人劳苦撑持,虽有薄蓄,亦非容易。汝若洗心涤虑,痛改前习,我兄弟三人,当勉凑三百金,与你图个店业,可作长久衣食。若仍不检束,丧志青楼,我纵钱财粪土,也不与你填此欲海。汝便冻馁待毙,只索硬着心肠,没有照顾你了。”权一庵道:“蒙兄长如此教诲,自当一心学好,若负恩德,与日俱逝。”
  哥子只道他果然收心,便每人出银百两,交付与他,仍再三叮嘱。那知入手之难,反不如挥洒之易。今日秀玉,明日非烟,或驾楼船,或乘舆马,玉楼按舞。金谷开筵。未及两月,仍是一双空手。那时再向三兄求告,徒招责备,莫假分文。妻子抱恨而亡,亲族干求殆遍,食不充口,衣不遮身,求乞无门,栖身无室,只好在秀玉与非烟两家吃几碗儿。有诗为证:
  红牙碧管玉楼春,轻薄东风倍恼人。
  台榭月移珠翠冷,湿云细雨怨香尘。
  未儿,秀玉又接了个豪富少年,宴游极侈,宠赠尤多,终日檀板金樽,篮舆画舫。权一庵日造其门,便拒而不纳,哀请再三,终不一见。因想无路可入,只得修书一封,备言昔日万金之产,为他荡费,今衣食不周,立锥无地,苦楚万状,且不必言,但终身之约,置于何地?写得恳恳切切。苦央鸨儿递进。
  过了一日,忽然唤他进去。秀玉俨然乔坐,绝非向来妩媚之态。权一庵痛哭流涕,直溯根原。秀玉正色答道:“前日捧读尊翰,已悉来情,不必再说。但姊妹家不过行户生涯,原非钟情之辈。若但图欢合,岂遂无夫?何必穷极技能,辱身下贱?君家万金之产,虽云因妾费尽,然君自娱乐,妾亦未曾相强。今如此狼狈,欲妾相从,日费万钱,何从所出?况百凡之费,赖此微躯。若不另交贵客,卒守前盟,妾一家老幼,将与君共填沟壑耶!至于死生之约,虽订终身,君不知青楼中,剪发焚香,无所不至,不过取一时欢爱,诱其金帛耳。若竟以为实,然则妓女个个从良,章台可为节妇坊了。妾念君痴心未绝,特特请来说明,今后永决此念,不必再来下顾罢!”
  权一庵听这番说话,就如冷水在顶门里一浇,恍然大悟,知不可恋,便抽身而出,想道:“青楼人抵无情,我自被迷到此地位,悔将安及!非烟同是平康人物,谅亦无情,何苦也讨他厌贱?竟不必去了。”亏得还有些志气,也不向亲友干求,并不与三兄启齿,只得往牛首山做个香火,在僧家吃碗黄齑饭儿过日。
  不觉住了一年,那权一庵是富家子弟,何曾受此淡泊?弄得形容枯槁,须发苍黄,一身破衲,绝非当年气宇。偶值三月春天,游女纷纷入寺。忽一日见个美人,淡妆雅素,下了轿,步入殿中。仔细一看,却认得是非烟。非烟也一眼瞧见,权一庵羞耻无地,掩面惊走。
  非烟忙唤丫头一把拖定,权一庵急欲洒脱,怎当那丫头揪得甚紧,大叫道:“权相公,你好负心,怎丢下我家姐姐了?”权一庵着急道:“我不是什么权相公,你不要错认了人。”正好挣脱了要跑,早被非烟走上前携住手儿,流泪说道:“贱妾不知何事得罪于君?竟蒙弃置,致妾终朝悬念,一病几死。天幸今日复遇,尚欲狠心抛撇。男儿薄幸,一至于此。生死深盟,置之何地耶?”
  权一庵向只道他与秀玉同做了逝水桃花,谁知听他口角,宛转多情,也垂泪道:“不佞何敢负卿雅爱!因沟壑之状,无颜见江东耳。”非烟道:“郎君仪貌,何为憔悴若此?”权一庵道:“一言难尽。”便把秀玉变弃情状,与自己依身卑苦缘由,尽情说出。非烟惊道:“不料秀妹如此无义,独不思君之破家,为我两人,忍便负恩背约!此处焉能淹留骥足,自弃上进?妾既以身许君,安有他适。可速请归,竟在家下读书便了。”
  权一庵羞惭无地,再三不肯。非烟便唤乘轿儿,将他抬了回去,香汤沐浴,换下遍身罗绮,收拾书房供奉。日用三餐,极其周至。权一庵好不感激,死心塌地,埋头读书,一应书籍,都是非烟购买。到得录科小考,并次年乡试,诸项使费,亦皆非烟慨然厚赠。
  权一庵运当亨泰,忽然中了举人,反怪三兄落后,不照顾他,足迹不登其门。三兄也不来媚他。是时打发报银,并谒见座师,备办礼物,尽属非烟资帑。亏得非烟是个名妓,蓄积颇厚,因想权一庵既中举人,若仍住我家,可不亵了他体统?使罄倒囊箧,尚存五六百金,替他买下一所住宅,置些田地,并竖起四根旗杆,诸色家伙,都把自己的搬与他用。
  过了几月,又该上京会试,此时非烟现银用尽,只得将金珠首饰,衣服玩器,尽行变卖,凑了二三百金与他,又备下一席盛酒饯行。权一庵再三感谢道:“蒙卿如此厚情,救我于闲穷之际,今日之遇,皆卿赐也。此去倘能侥幸,便娶卿为正室,须保身以待,决不相负。”非烟道:“终身之誓,君虽不贵,妾亦岂有更张?况君簪花在迩,故下惜倾家相赠。但恐联登之后,情殊贵贱,路隔云泥,必为郎君所弃。”权一庵道:“不佞若忘大恩,誓必身罹刀剑。”两下再拜而别。非烟亲手赠与盘费,送至百里之外方回。诗云:
  红楼莫漫说多情,今日多情仅见卿。
  我惜风流当此遇,香奁终不愧题名。
  次年,权一庵又中进士,殿了探花,因才品风华,另加特恩,除授翰林修撰,十分荣贵。忽然脱尽贫穷面目,渐成显宦规模,耻取青楼之妇,另聘了孙侍郎之女为婚,竟在京中作家,寄书决绝非烟。非烟哀恸痛恨,又被老鸨羞辱了一场,当夜悬梁而尽。
  权一庵闻知断绝,心中甚觉快畅。又亏孙侍郎照拂,一升侍读,再升祭酒,做了十五年京官,由学士升到户部侍郎。孙氏夫人生个女儿,年己十四,正欲联姻,权一庵忽奉王命,转除山西巡抚,挈家小一同赴任。未到任所,路过峻岭,冲出一伙强人,罄其囊橐,将权一庵并人夫仆从,尽皆绑入寨中。权一庵抬头看那寨主,年可十五六岁,面庞与非烟无二。忽然触着旧事,冷汗淋身。那寨主便叫将他妻女侍妾,押入上房淫乐,众多男子,推出山前砍了。
  原来十五年前,非烟含冤经死,精灵不散,直诉阴君,托胎到山西地方,做个男子。少负豪气,乌合强梁,立为绿林之主。权一庵亏心负义,昧恩致命,神人厌怒,故天差地遣,恰好经过此山。那寨主虽未必晓得前世的冤尤,见了他自不觉勃然怒发,将他戮于山前,恰恰应了当日刀剑身亡之誓。可见天之报施,不过因人所自蹈,绝不假丝毫作用。
  至于稚女诰妇,悉恣淫污,又岂非负心弃盟之报?世间忘恩负义之徒,对此而不生悔悟者,非人情矣。待在下再说一个极负义之人,并写个极不忘恩之人。其事凿凿可凭,其情凛然生动,令读者可以咬牙,可以堕泪,可以寒心,可以鼓掌,可以明目张胆,可以扬眉吐气,老僧可以悟禅,烈士为之按剑。
  这件事却在明朝初时,广东南雄府仁寿村地方,有一人姓干,名将,字白虹。年方二十,性极豪迈,也不读书,也不经纪,只靠着数亩田地,倩人耕种过日。他父亲是个军籍,故并无亲族,单单生他一人。父母亡后,也个想娶妇成家,性亦不贪女色,从小便有膂力,十三四岁就能力举百斤。到十五六上,真个百夫莫敌,虽然血气方刚,并不好勇斗狠,只觉义气激昂,言词伟烈,遇有不平之事,挺身救援,不避嫌忌。平日酒量甚弘,一饮能吸数斗,但家极贫贱,不能日醉炉头。然里中或有慕他高义及受其恩力者,常常招他吃个尽酣,也不耐烦去行令细酌,并不虚文推逊,只提起大碗,一连数十余斤,大块的鱼肉,都连盘一光。乡人莫不笑他,他也不怪人笑,只顾盼自雄,岸岸然有旁若无人之慨。
  一日到村上闲走,见一老妪同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,都在向阳去处,不知摘些甚么。旁边歇着一副篮儿,他两个摘下来,就向篮里放着。干白虹走到篮边一看,见摘的却是槟榔,便问道:“你取这些摈榔去卖钱的么?”老妪道:“那里有得卖钱?我家自种的,用不够,还要问别人家买哩。”干白虹道:“你家要这些何用?”老妪道:“将去浸酒用的。”干白虹道:“家里做许多酒,用这多少摈榔?”老妪道:“我家一年的酒,极不济也要做他几千担米。”干白虹道:“你主人怎生好量,饮得那儿多的酒?”
  老妪笑道:“呆官人!随你好量,自家那饮得许多!都是做来发店卖的。若说我家老爹,便一杯也舍不得吃哩。”干白虹道:“人生几何,遇饮须饮,得乐且乐,何苦如此算计?想是挣得来传与儿子了。”老妪道:“儿子么,还不曾养哩。”干白虹道:“你老爹多大年纪,既没有子息,可蓄些姬妾么?”老妪道:“今年他已六十五岁,自从老奶奶死后,也不续弦,也不娶妾。虽有丫鬟婢女,在房中伏侍,只终日操持握算,夜里不得安睡,一条心挂紧在利息上头,那里还有工夫去干那样风月的事。”干向虹大笑道:“钱财乃命中之福,若不肯用,要他何益?纵有儿孙,穷通亦自有命。何况高年无后,把血挣之财,倒为别人守着,岂不可惜!”
  老妪与童子听了,忍不住都笑起来。干白虹也不回去,转寻些闲话儿与他说说,直待他摘满了篮,那童子用扁担挑着,老妪也背了一篮,两个匆匆而去。干白虹看他去了,也不回家,竟尾之于后。走上一里多地,方才到个人家,童子与老妪负着摈榔,都进去了。干白虹从外面一望,这人家原有十来进高大房子,好个冠冕门径儿,门首却堆着许多缸甏。干内虹见四顾无人,便挨进墙门,悄然走到屏门里一张,只见厅堂高峻,阶级周回,许多榨酒家伙,七横八竖,排着满堂,严然是个蛮富户的光景。
  正是:
  无子偏能挣,多财愈觉悭。
  想因前世债,积厚待人还。
  你道干白虹与妪子惓惓而谈,及至去了,还跟他到家,流连观望,依依不舍,是甚么缘故?原来干白虹好饮之人,闻这老妪说他家做酒如是之多,不觉垂涎眼热,想要扰他一醉,故预先认得了家里,好来赐顾。
  正瞧着时,只见个老者穿着件旧布直身,头戴顶黄毡帽儿,手中拿着一把厘等,一个算盘,走出厅来,口里一头对小厮说道:“东田庄那张奉溪家,还少十一两五钱银子,约定今日有的,这时候不见送来,你去催他一声,说前日还我的银子,还少三分等头,钱半银水,一总也补足了。你转身再到西田庄李思萱家,说一月前发去的酒,尚有六个空坛不曾送还。前日对我说,被儿子打碎了一个,也要补还我五六分银子,叫他明日就送了来。”
  那小厮应了就跑。老儿又唤转来说道:“后边茅坑里粪已满了,你顺便也对佃户说声,或是油,或是稻柴,把些来换去。如今春天,粪是贵的,比不得前番样子了。”小厮刚待要走,老儿又分付道:“这番的粪,没有侵过水的,一担要算两担的价钱。极不济也算担半。他若要贱,你再到别家去讲讲,不要一家就成。”说罢,摆下算盘,忙忙的去打帐了。
  干白虹知他就是主翁,忍着笑跑了回来,想道:“那老儿有这些家私不肯受用,又没有儿子,挣积在那里,终久不知甚么人承受他的,总替别人费这些心机,讨这些劳碌,象个没有死日的光景。可惜我会费用的,钱财偏没得到我手了。别的也不在我心上。只是今晚要醉他一个尽兴,便可放下念头。”
  等到黄昏时分,信步儿走到那老者门首,只见门已闭着。干白虹是有手段的,怕甚么铜墙铁壁。瞧瞧四下无人,双乎搭上檐头,两脚一纵,早已扒到屋上,径往里头走来。一时动了贪酒之心,遂为此走险之技。只因这番偷酒,有分教:
  瓮边醉倒刘伶,垆头惊起卓氏。
  未知干白虹此举,可偷得着偷不着?那老儿家中知觉与不知觉?终不知弄些甚么话靶出来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二回
  多情怜白面干白虹潦倒醉乡
  贱价买黄金金守溪浮沉利海
  词曰:
  潦倒瓮头春,狂里酕梦里醒。醉去不知天地窄,真真。世路离披任此身。不醉也痴人,白面还牵少女情。不惜黄金赠知己,谆谆。认取同心是酒宾。
  右调《南乡子》
  却说干白虹有心要到金老儿家偷酒,乘夜步至门前,便从屋上进去,轻轻过了一进房子,跳下庭中,扑的一声,里边忽大叫道:“外头什么响?同我点个灯去看看。”只听得里边一路开出门来。干白虹想了一想,连忙将身儿闪在槅子旁边。只见那老者提着盏灯笼,手中拿了根棍子,一个小厮也捏着个纸灯儿,走出厅来。才跨出中间槅子,被干白虹在左边闪了入去。老儿不曾提防,那知他恁般即溜,先已升堂入室,并无阻碍。直到内里,一路门都开着,只见中间供着老儿妻子的灵位,干白虹便把做个藏身之处,悄然钻在魂桌下面躲着。
  那老儿同小厮走出厅来,周回照看,见外边的门依旧关好,不见有贼,仍进去睡了。干白虹等老儿睡熟,才敢出来。黑暗里摸了半日,只不知那里是酒房。偶然寻到一处,只觉得酒香扑鼻,随手摸去,却有个小小门儿用两把铁锁锁着。心里转道:“这所在一定是了。”便用手扭掉锁儿,走了进去。果然都是酒坛,不胜之喜。便随意开了一坛,只觉甘香可爱,但没酒具,不得到口。遍处寻觅,并无碗盏,只摸着了一把铜杓。干白虹不分好歹,拿来就吃,一杓不止,两杓不休,吃得高兴,那里肯住手?把一大坛酒,骨都骨都吃个干净。
  欲要再开一坛,不觉脚已软了,身不由主,一交跌在地下,鼾鼾的睡去。此时虽有些声息,幸喜宅子宽大,房户隔远,老儿与小厮、丫头辈都绝不听得。干白虹一觉醒来,却将夜半,月已上了,见窗上微微有些亮光,睁眼看时,方知醉倒在地。喜道:“人生之乐,莫过于此。有酒不醉,真是痴人。我也不图他下次主顾,总是天还未明,索性吃他个象意,才不枉来这一次。就醉杀了,也说不得。”便又打开一坛,提起铜杓,缓斟漫酌,吃得津津有味。只因宿醒未解,吃到半坛,已觉醺醺大醉。正是:
  人中豪杰酒中仙,醒是天真醉近禅。
  大地嗤嗤都一醉,问谁得似此君贤。
  干白虹又吃了半坛酒,醉上加醉,自觉酩酊,因想道:“我若再睡一觉,倘然天明,便不好走。乘着这点酒兴,只索回家去罢。”因出了酒房,一路开门出去。到厅后一重石门,用了多少老力,再不能开,原来那石门却不用闩的,只做个鸳鸯笋儿,最是坚固,除了自家晓得,别人那知这个诀窍。干白虹弄了个把时辰,那里得开?便道:“我何必要去开他?莫若仍上了屋,走出外头,好不径捷!”肚里虽然算计,终久头昏目眩,趁了十分醉态,离离披披,不管好歹,竟望檐上乱扒。那知酒后力软,比不得方才轻便,扒了上去,又跌下来,一连五六交,勉强挣得上去,只因衣服一绊,檐上的瓦卸了满地,唿喇一声,好不利害。
  那老儿睡在床上,听得外边响声,乱喊有贼,把一家老小,都叫起身,点灯的点灯,拿棍的拿棍,飞的都赶出来。那知干白虹虽上了屋,肚里的酒涌将上来,越发沉醉。又听人声喧沸,一发慌的软了,不知东南西北,倒望了里头乱跑。过了七八层房屋,一个头晕,脚步把捉不牢,扑的滚到地下,只听背后一个女人喊道:“贼在这里!”干白虹道:“我不是贼。”女子道:“既不是贼,半夜里在人家屋上走来?”干白虹道:“因慕宅上酒好,特来尝一醉儿。”
  那女子便叫他起来,仔细一看,见是个白面少年,果然烂醉,便道:“我看你不象个歹人,如阿做此勾当?”干白虹道:“我又不偷盗东西,不过吃些酒,有何歹处?”那女子想道:“他若利我什物,怎肯专顾了酒?自然不是偷窃之辈。”因问道:“你实是何等人?难道不盗东西,特特到人家偷酒吃不成?”干白虹道:“我就住在这个村后,叫做干白虹,谁不认得!只因生平爱酒,偶尔游戏至此。”那女子道:“我听人说,干白虹是个义士,不想有此伎俩。如今还好,若外边听得,就许多不便。我今做个方便,悄然送你到后门出去罢。”
  干白虹喜道:“如此感谢你不尽。”因偷眼看那女子,一身缟素,美丽非常,年纪只好二十内外,却顾盼多情,语言钟爱。那女子送他到后门口,携定干白虹的手道:“你既好饮,可常常走来,我送你些酒吃。”干白虹谢了一声,匆忙而去。有阕《皂罗歌》曲云:
  只恐遭逢天狗,又谁知织女会着牵牛。虽逢天贼为吾仇,酒坛狼藉君知否?若还破败,须伏罪由,亏他福厚,红鸾护稠,不将名列官符首。明星近,月一钩,玉堂瓦陷一声愁。天成巧,效窃偷,贪狼小牦酒垆头。(计集星名十七)
  你道干白虹跌入庭中,被那女人叫喊有贼,怎么没人听见,走来拿他?那女子转得从容详问,送他后门逃走,竟无一人知道?却因那老儿大惊小怪,说有贼在厅里,把合家都唤醒了,忙忙的点灯执仗,一径拥出外面,那里防着后边有贼?赶到前面,门已层层开出,吓得魂也没了,直至厅后,见满阶瓦片,一发惊骇。连忙照看,独有石门倒不曾开,知是上了屋去,乱慌的赶出前门,叫唤四邻,都来拿贼,遍地搜寻,那里有个贼影。
  闹上一会,不见踪迹,仍关了门,到里头查点什物。自内至外,别的都一毫不动,单单酒房里空了两个酒坛。老儿捶胸跌脚,大哭大嚷过:“我做了一生的酒,费尽心力,自家酒沫也舍不得一滴落肚。不知那个天杀的,吃去了这许多酒。”这边闹得乱横,那知贼已在后门走了。故女子虽然叫唤,众人在外头忙乱,那里听得!
  看官,你道那女子是何等样人?原来是老汉的女儿。那老汉姓金,名聚,号守溪。是湖广汉阳府人,从小流落在外,替人摇船。后来挣得数十金,搭了两个伙计,贩些杂货,到广东南雄府发卖。不二三年仍折了本,弄得精光,又不能回去,亏得识几个字,会看银色,会打算盘,便想寻个行户人家,做个店官。是时,城里有个开行的张莲峰家叫他抄帐,每年除日用之外,束修不过五六两。后来见他诚实勤俭,绝无轻佻游荡之习,渐渐托他掌柜,劳心操持,愈见驯谨。每年的束修并不花费一文,积了几年,便想盘些利息。
  偶然一日,有起福建客人,到了许多南货,另有两担生铜。是时省里铸钱,布政司行文各府县采买铜觔,一时铜价腾贵,民间器用之物,无不倾卖。金守溪着乖,思量买他。叫客人打开一看,只见都是囫囵大块,非黄非黑,不象好铜。那客人巴不得出脱,便道:“铜虽不十分好,若亲翁要买时,情愿相让。”
  金守溪贪他的贱,便半价买了。第二日就叫人挑到收铜之处,将他转卖,指望赚得几两。谁知嫌其黑色,不堪铸钱,监收的不肯买他。金守溪好不气闷,只得仍挑了回来,倒费了一二钱脚价,忙向客人说道:“这铜没有人要的,我一时眼错,误买成了。如今只得要告退,将来别卖罢。”客人道:“从来客货出门,那有退还之理?若兴此例,我们准万两银子货物,难道都带回去不成?”金守溪道:“别人还折得起,可怜我止此几两本钱,若买了滞货,把几年的辛苦,都丢在东洋了。”客人笑道:“昨日你自情愿,我已让了半价,今日告穷告苦,关我甚事!你不买时,我也强不得你;既买之后,我便顾不得你了。”
  金守溪见不肯退还,眼泪都急出来,只得哀求主人,一齐苦劝。那客人发急道:“凡事要个顺利,我许多的货,尚不曾卖,第一桩生意,就费这许多周折。既主人家说时,在你面上,送还他一两银子,退是决不退的。”张莲峰又从中曲议,那客人只得挖出二两银子还他,金守溪只是要退,倒是张莲峰觉得说不通,勉强劝他干休。金守溪只得吞声忍气,袖着二两银于,把这两担铜收进房里。自己终日袖了块样铜,各处挜卖,再无售主。又恐荒废工夫,讨主人憎厌,只得认个晦气,丢在一边。
  过了年余,忽有十来个云南客人到广东收兑珠子,也住在行里,偶然空闲,走到金守溪房里坐坐。见了这两担铜,便大惊道:“这宝货是那位客长的?”金守溪道:“是小弟旧岁买得。”客人道:“原来是金相公的,如今可欲售么?”金守溪道:“正要寻个售主。”客人道:“既肯兑时,只请教金相公个价钱,不知要许多换数?”
  金守溪听了这句,转吃一惊。他向来厌这滞货,没处脱手,但有人买,就是造化,那里还论什么价钱!不想,那起客人问他要多少换数?金守溪是个乖人,见问得蹊跷,便不肯说价,只混答道:“任凭老客长定价,差不多就成,太少了我便不卖。”任客人道:“也说得有理,我却不少你的,竟是十二换罢。”
  金守溪听了一发呆了,不知这是什么东西,或是他看错,反没主意,只摇头道:“那里有这样价钱!”客人道:“也差不远了。”又一个道:“竟再添一换罢!”金守溪已知是件宝货,越发装腔起来,只是不肯。直增到十六换,方才成了。兑下数万银子,众客人连珠宝也不及买,如飞起身而去。正是:
  黄金变土岂为奇,土变黄金亦有之。
  总是时来便相值,不须惆怅运穷时。
  你道这是甚么宝物,值得重价买他?原来这两担都是倭金。此金出在南海岛中,可值二十分余换,若将来倾锭,搀入大半银子,还是上赤真金。然彼时识者甚少,故算作废铜,尚没人要,不知福建客人怎生得来。也是金守溪命中造化,应该发迹,恰恰买了,彼时卖又无主,退又不肯,那知遇这云南客人识得,骤至巨富。谁料客人出了十六换,尚道便宜,恐他反悔,故急急走了。张莲峰眼见其事,不胜惊骇。然各有福分,也妒他不得。
  此时金守溪已是富翁,就在城里买了一所大宅子,开张典铺,收买奴仆。张莲峰心里歆羡,便将个十八岁的女儿与他联姻,指望有些沾染。谁想金守溪一个钱也算入骨髓,那里肯在丈人面上容情,翁婿之间,便觉不睦,两边都不往来。金守溪因是异乡人,出身又微贱,忽然骤富,人人觊觎。不论乡绅百姓,有势力的都来弄他。金守溪生平怕事,虽然鄙吝,遇有衅端,只得逼勒出来。数年之后,才生一个女儿,此时富名愈著,外侮愈多,连官府也来拔富,遇有荒歉,要他出粟赈贫。又隔几年,不觉资本萧索了大半,自觉当不起了,连忙收起典铺,卖掉住房,搬在这仁寿村居住。恐怕招摇,不敢仍开当铺,只得做酒经营。
  后来女儿长成,姿容甚丽,就叫他小名丽容。到十七岁,嫁了里中一个富家子弟,不上五载,女婿己死,只得接他回家。因无所出,等他服满,原欲别配。未几,妻子又殁,衣衾棺椁,含殓治丧,又费了好些血汗。因坟地未定,故灵柩尚停在家,是夜倒被干白虹做了藏身之所。只因落后惊觉,把小厮、丫头都叫起来,相帮赶贼,连女儿房中,一个也没得陪伴。
  丽容闻得外而有贼,也自惊醒,连忙披起衣服,因有些害怕,不敢走出外头,只得坐在房前天井里看月。忽然屋上跌下一个人来,吓得魂不附体,连忙喊时,外边那里听见!但金守溪既在拿贼,为何自己女儿反教他逃走?只因青春寡妇,见此白面少年,转加怜惜,不忍声张。况且闻得干白虹的美名,谅来不是做贼,故悄悄在后门放了他去,还约他常来走走,甚有钟情眷恋之意。
  可惜干白虹是个豪侠之士,不知儿女情态,故洁身而出,行谊皎然。若是个轻狂少年,软语柔情,相怜相惜,不但宥此偷酒之愆,兼可试其偷花之技。因此时孝服未除,故干白虹所见,尚是一身缟素。自此之后,丽容常忆着干白虹之人才品致,每每寝食俱忘,只无由与他会面。那知干白虹也一条心挂在金守溪家,却是想他的酒,并不想他的色。
  过了月余,酒兴复发,想着前日吃得燥脾,欲待再效故技,又恐弄出事来,不好看相。想了几日,忽然又生个计较,反正正经经走到金守溪家,要他雇工做酒。金守溪道:“我家做酒的尽有,看你力气倒狠,除非在此踏曲。只是工钱不多,每月只好六钱银子。”干白虹道:“踏曲也罢,工钱也不计论,只是夜间要在此宿的。”金守溪道:“我家踏曲所在甚宽,就在曲房里睡也使得。只是你可会吃酒?”干白虹道:“一滴也不用的。”金守溪说:“这等便好。你姓什么,可有名字的?”干白虹道:“我姓平,没有名字,只叫做平大郎。”金守溪道:“既是这等,去寻个保人来,写文书便了。”干白虹道:“雇工小事,要甚么保人?”金守溪道:“没有保人,那晓得你来历!”干白虹恐怕忒腔,只得应声而去。
  原来金守溪因前日贼发,巴不得要人帮护,见干白虹膂力雄健,故欣然允他住在家里。只道他可以防贼,那知自己反做贼的招牌。干白虹见他疙瘩把细,心里好不暴躁,若别的事情,就夹嘴一拳走他娘的路了,只因看了酒的分上,勉强忍住性子。况且雇工贱役,正欲掩饰姓名,不与别人晓得,谁知反要熟人作保。心里没法,只得寻个知心朋友,与他说明此事,同到金家。金守溪又再三盘驳个尽情,议到十分稳当,方才叫他立契写道:
  雇工人平大郎,因口食不敷,情愿将身雇到金宅踏曲使用,每月工银六钱。自雇之后,甘任勤劳,不致偷安怠惰,倘有脱逃、偷捵等情,保人理直。此照!
  从此干白虹住在金守溪家,人人呼他为平大郎,他也居然自任。幸得曲房与酒房相近,干白虹原自乖巧,每到夜间,抻开锁儿,反不在坛里抽丰,只在缸中拔富。常常吃个微酣,并不知觉。他起初还饮得有些分寸,住到一月之后,渐渐胆大起来,每夜必要吃个酕醄尽醉。偶然一次,觉得有兴,把二三十缸酒,逐缸尝遍。醒了又吃,吃了又睡,直到日高三丈,尚在酒房里鼾声如雷。幸喜金守溪这日清早到城中括帐,不在家里,倒被丫头听得,慌忙报与丽容。
  丽容着惊,如飞走出来看他。果见干白虹象个六月里的睡狗一般,躺在缸边。叫了几声,也不答应,丫头也去推他,总是不省人事。丽容没法,反叫丫头泡些浓茶,扶他起来吃了两碗,方才有些清楚。丫头掇条板凳,抱他靠在墙上坐着。干白虹还闭着眼,说道:“好酒,好酒,吃得惬意。”嘴里还咂个不了。
  丽容见了又好笑,又好恼,因故意嚷道:“你这人在我家做工,怎如此放胆,把我家酒来吃到这个田地!幸是老爹今日不在家里,他若在家时,可不气死。”丫头也说道:“你这个人真是懵懂!我家老爹的酒,可容人白白里吃一杯的!你却不知死活,灌了这许多酒去。若老爹知道,定然打个半死,还要送官哩。如今我家大娘在此,还不走来讨饶,尚自痴痴迷迷的不肯苏醒。你看还有许多缸儿酒在这里,请你再吃些么!”丽容道:“也不要骂他,我与你且进去,只把酒房锁着,过一会儿,等他醒了,再与他说。”丫头即便把门锁好,竟同丽容入去。
  不多时,干白虹渐渐醒来,忽把身子欠伸,一交滚在地下,双手揉一揉眼,睁开一看,却见门已闭着,缸盖上放有茶壶碗碟,大吃一惊,知是里头晓得。正思想寻路逃走,忽见丽容同了丫头开出门来,立在面前,吓得羞惭无地。丽容与丫头两个,着实数剥一番。只因这一会,有分教:
  无意姻缘而得姻缘,实非负心而若负心。
  未知干白虹此时怎生脱身?丽容与丫头怎生把他发放?金守溪回来毕竟知也不知?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三回
  花烛下气倒丈人峰
  风雪途误识奸雄面
  词曰:
  酒易误前程,非关人负心。尽逍遥柳陌花村。海誓山盟都不顾,拚一醉,弗教醒。为女续良盟,儿夫不姓平。请贤翁识认佳甥。却笑酒佣游戏处,花烛下,转心惊。
  右调《唐多令》
  干白虹被丽容与丫头一番责备,自觉惊慌无措,连忙作揖告罪道:“小于其实好饮,一时偏见,遂致相扰过多,实实有罪。但求小娘子念我初犯,望恕这一次,不要与老爹说罢。倘日后再犯出来,任凭小娘子怎样治我。”丽容见他情态迷离,十分可爱,反不忍嗔怒他,心里转有些爱怜之意,反而好言相慰道:“我看你平日做人甚是正经,怎么单单这样贪酒?既然你如此说,这一次也不与老爹讲了,下次切不可再做这事。”干白虹道:“多蒙小娘子厚情,下次我真个戒酒了。”丽容便叫他出去,把酒房仍旧锁好,分付丫头切不可在老爹面前讲起。幸得这丫头是自己陪嫁的,遵他约束,果然不露一字。
  原来丽容起初已知他改名雇身,不道他为酒而来,认是有情于己,常常等父亲出外,觑个空儿,与他说说闲话,倒也亲热。过了几月,两下便如兄妹一般,朝暮相见,并无顾忌。丽容每每乘隙把些情话儿勾挑几句,怎当干白虹礼貌端庄,语言持重,略无暖昧之色。丽容虽非所愿,然见他人品端严,愈加钦敬,知他不是雇工人物。这日偷酒败露,自替他掩饰其事,又分付丫头在父亲面前莫说,每事周旋,百般曲护。谁知是前世有缘,心心念念,只想嫁他。
  到得夜间,等丫头睡熟,悄然带了些私房,轻轻地开出重门,直至干白虹卧所。此时干白虹尚点着灯,正想又去吃酒,忽闻叩门,连忙开了,见是丽容,忙问道:“小娘子此时不睡,到此何干?”丽容道:“妾有要言相订,不惮星夜而来,因思郎君非佣工之辈,不过僻于口欲,屈身至此,可为惋惜。故妾之爱君,非一日矣。不知君亦鉴吾心迹否?”干白虹道:“屡次蒙小娘子相救,感不可言。至于爱念之恩,人非草木,焉有不知?但卑人非淫邪之辈,不敢妄及于私。况犬马贱佣,小娘子闺闱淑质,何敢非礼相犯?是以有负深情,非不抱歉,幸小娘子垂亮!”丽容道:“郎君才品端恪,妾实敬仰。如君所言,私媾则不可,明娶则无害。今妾既丧偶,君亦未娶,婚姻虽不计财,但吾父犹拘俗见。知君贫困,敬以白镪百金,与君转为聘物,若果三星相照,得遂予怀,吾家粗酒甚多,可以任君长醉,未知可否?”
  干白虹听到结语,触着酒兴,忙答道:“明娶既不失礼,有何不可?况蒙小娘子如此周全,恩情深厚,何敢固却?只恐小娘子虽屈尊俯从,尊公好高重利,以我为贱,焉肯允诺?”丽容道:“君原未露真名,父亲谅不知觉。若必欲稳当,东村有个王三秀才,是地方中一个光棍,父亲最惧怕他。只去央他作伐,再无不成的了。”干白虹喜道:“此言甚是有理。我与王三秀才曾有一面,此事定肯出力,小娘子放心请回,自不敢负。”丽容便将银子取出,付与干白虹收好。又再四叮咛了一番,方喜孜孜回房去了。正是:
  情深莫漫说投梭,深夜携金赠酒徒。
  手引红丝牵白面,春风应自值钱多。
  次日干白虹只说身子不健,告辞回家。金守溪虽时刻少他不得,怎奈再三强留不住,只道果然有病,勉强许他回去半月,养好身子再来做工。干白虹见老儿肯容他归去,好不欢喜。便到曲房里收拾了几件衣服,连被窝卷做个包儿。丽容知他这日要去,又悄然到曲房后头,宛转嘱咐了几句。干白虹口里应着,作了两个揖,谢别出来,又向老儿说了一声,方才取路而回。
  谁知到了家里,酒兴愈觉勃然,一心一念只想酒房中的乐境,日夜摹拟,想出了神,喉馋心痒,好不难过。挨到第三日,渐渐有些熬不定了,只得倾出丽容所赠之物,拈一块儿,往市里买了两坛酒,也照样放出那酒缸边的本事,醉了醒,醒了醉,不够一日,光光剩两个空坛。明日起来又觉冷清清过不去,只得再解开包儿,取块银子,又买来吃,仍醺醺的过了一天。
  从此用得手滑,反不吝惜,今日也是酕醄,明日也是酩酊,竟忘怀了丽容所订之事,把这银子没早没晚,尽着狠醉。不是跌倒田间,定是离披陌上。幸而有些酒德,还不至于使酒生事,只是开怀放胆,跌荡逍遥,将丽容一段婚姻之约,丢在脑后。不上半年,这百金之赠,早已使得精光,仍旧是个空身汉子,那时方才得醒。
  那知金丽容自从与干白虹订约,叫他托病回家,只道定然就央人来求亲,谁料一去之后,日日盼望,并不见王三秀才过门作伐,心里好生着急。等到月余,并无音耗,也便料他酒性不改,定然将这银子去尽着狠醉,竟忘了我终身之约,不料干白虹没正经到这个田地。心中越想越觉气恼,但人已出去,没法处他,只终日暗暗的焦闷,又不敢向父亲说起。
  渐渐过了两三个月,只是不来,丽容望眼几穿。干白虹此时正在醉乡,不知天地何物,却那里晓得这边如此牵挂!丽容不胜衔恨道:“我看他是个端方之士,谁知如此负心。银子的事虽小,但我怎生待他,反无情无义把我置之度外!我只悔当初错认了人,今日自取惭愧。”背地里反不知怨了多少,因是儿女私情,恐怕风声漏泄,又不敢央人叫他,只得常向父亲说道:“前日这平大郎甚是得力,怎不去唤他来使用?”
  金守溪也放不下他,因不认得住在那里,只好去寻保人转唤。谁知干白虹做了酒中李白,正好醉倒长安,便皇帝也召他不来,那里唤得他动?保人只隐然替他回复。倏然半年,不见一些影响,丽容心里愈加气闷,渐渐染成一病,茶饭不思,梦魂颠倒,终日只昏昏沉沉的痴睡。金守溪见女儿如此,好生着急,诗云:
  儿女知春太有情,郎当无那惜深盟。
  东风只是牵人恨,吹过南楼不见声。
  却说干白虹自从酒醒之后,方才想起丽容之事,忽然大悔道:“我真个狂了,那小娘子何等待我,我却负他,真畜生之不若也。只如今怎么回复他才好!”肚里虽然懊悔,怎当银子却已用空,一时手足无措,心中日夜不安,常歉歉然自知抱愧。
  一日忽发猛省道:“我自从为人以来,未尝少有亏心之行,今日狂悖若此,致他含怨无归,陷身不义。想丈夫处世,岂可昧理负心,轻狂自弃?且堂堂六尺,忘恩负义,何以为人?“便将自己这数亩腴田并几块园地,连忙都出了经帐,托人寻主求售。一总只卖得五十两,又拉几个村中弟子,做了二十金的会债,并两间栖身房子出卖了十余两,把来凑在一块,用纸封好,虽然酒兴本豪,只得勉强遏捺,随他口里流涎,竟不敢分毫耗散。次日就去央王三秀才到金家说亲。那王三秀才专靠趁闲钱、吃喜酒的,有甚不肯?便一诺无辞,连忙就到金家求帖。
  金守溪接着道:“王三相公许久不来,今日甚风吹得到此?”王三秀才道:“此来别无他干,因有一头好亲事,特来与令爱作伐。”金守溪正因女儿的病只是沉重,明明晓得他青年丧偶,守了三年,有些情动,伤感而成。正想要寻媒人与他觅配,恰好王三秀才正来说起这事,便连忙问道:“小女正欲寻个人家,只不知王三相公说与那一家的子弟?”王三秀才道:“离此不远有个干家,这官人叫做干白虹,青年好义,在村中也算个有名的豪侠。因父亲早背,尚未有家,不知可使得么?”
  金守溪听说“干白虹”三字,虽不识面,那义勇之风,藉藉在耳。且王三秀才又是生平的惧下,便满口应承道:“那干白虹我也闻得,原是好好人家,既王三相公说来,再无不从之理。至于六礼丰俭,悉凭王三相公斟酌,也不敢计论。”王三秀才道:“婚礼原不论财,只要对头好,便可做得人家。总是小弟在内主持,还你停当便了。”金守溪不胜之喜,遂留王三秀才吃了便饭,写个年庚与他。王三秀才谢别出门,便到干家回复。干白虹见已说允,满心欢喜,也不卜问,就选了行聘日子,行礼过门。
  丽容闻知这信,想道:“他一去半年,只道做了浮萍无蒂,谁知终不忘情。但怎生到今日才来纳聘?”甚觉猜详不出,及闻得作伐的果是王三秀才,看那帖子,却又是干将的名字,便已放心。金守溪回聘请客,忙了两日,然后再看女儿的病,也可效验,竟能起身吃粥了。再过两日,已可霍然。有阕《入赚曲》云:
  女不中留,年长应须觅好逑。休迤逗,春心一发便情稠。任绸缪,恹恹鬼病春深后,医药如何得疗愁。要他廖,除非早把姻盟偶。胜如针灸,胜如针灸。
  自从干白虹行聘之后,丽容便已安心。金守溪也觉完成了女儿身事,免得牵牵挂挂。不隔两月,干白虹托王三秀才到金家约日完婚。金守溪因女儿已是詄梅过期,难以久待,只得乘势应允。但自己身子觉得有些老倦,正没人帮理家事,眼底又无亲戚,便与王三秀才商议,想要入赘干白虹过门。王三秀才就与干白虹说知,干白虹正想要亲近那酒缸,还恐不能遂念,忽然说着入赘,正中机谋,连忙应诺。
  到得毕姻之夕,依旧纱灯鼓乐,高头骏马,迎接新郎过门。堂中灯烛辉煌,氍毹烂慢,干白虹入堂交拜,好不兴头。金守溪一见,却是踏曲粗工,大吃一惊,心里陡然发怒,捋出拳头,就要去打那新郎,倒被王三秀才一把拉定道:“这是怎么说!儿女完婚,良时美事,就心里有些不象意,也不是此时发挥的。况花烛在前,新郎并未失礼,如何做此情状?”
  金守溪气得话也应不出来,只摇头道:“这是我家雇工人,什么新郎?”原来王三秀才尚不知这段话柄,见金守溪说得古怪,便丢了这边,连忙去问干白虹。干白虹笑而不答。金守溪怒跳如雷,又一拳打来,仍亏王三秀才拦住。干白虹也不理他,竟喜孜孜与丽容交拜。金守溪正大嚷大骂时,两个新人已携手入房去了。
  金守溪怒得眼里爆出火来,无奈王三秀才紧紧拖定,不得脱手。丫头奶娘,也来解劝。王三秀才扯他坐下,好好问道:“此事毕竟怎样来头,亲翁这般着恼,可对我说个详细。”金守溪双手揉着心头,叹了几口闷气,才一句一喘的把平大郎雇工之事说出。又道:“明明是这狗才,假冒了干白虹,诳骗我女儿身子,王相??你也不该同他耍弄我。”
  王三秀才方知其事,不觉大笑道:“原来有此一番把戏,怪不得亲翁发急。但今日干白虹却是真的,前日那平大郎倒是假的。”金守溪道:“岂有此理!平大郎面貌,岂不记得,难道我认错了不成?”王三秀才道:“你也未必认错。但他当日雇工,焉知不为令爱而来?故隐讳姓名,屈身游戏。如今总是自家骨肉,也不必讲了。”
  金守溪听着这句,恍然大悟道:“干字加两点便是平字,据王相公说来,似有此情。但闻干白虹端方不苟,今作此邪行,便不是个人了。”王三秀才道:“家丑只可掩饰,不可昭彰。令爱既不能守,将机就计,也可了局。况且雇身之事,外边绝然不闻,你也不必提起这事,播扬他的短处。”
  金守溪听到其间,气己消了八九分。因说道:“这也不干女婿的事,总是我女儿不肖,辱没家门,是我晦气,养下这等没廉耻的东西,只得由他罢了。”王三秀才道:“你也不要说坏了令爱,我看干白虹并非好色之人,前番举动,或者别有隐情,未必为此,总是日后便可见他心迹了。”金守溪无可奈何,只得移嗔作喜,摆下酒筵,与王三秀才尽欢而别。诗云:
  少妇樽前话合欢,新郎只觉酒肠宽。
  泰峰底事翻惊讶,为尔当时不姓干。
  次日干白虹夫妇出堂见礼,金守溪并无半言。三朝满月,治洒宴客,反觉着实破悭,在女婿面上几乎费了十来两银子。干白虹与丽容两个十分相爱,偶然一日,夜间对饮,丽容因笑问道:“前日赠君聘资,意谓即来纳采,不意一隔半年,杳无音耗,使妾不胜悬望,一病几危,直至今日方成吉礼,未知是何缘故?”
  干白虹笑了一笑,也不隐瞒,竟将前情直说。丽容道:“你总是为酒误事,犹幸不忘妾约,尚是君子。倘做了负心酒徒,可不将我置于死地!”干白虹道:“卑人虽处贫贱,实以豪杰自命,岂敢忘恩!故发愤悔悟,百计图维,方得成此良缘,以偿前罪。”丽容道:“我父亲尚不知郎君善饮,故不十分防范,可以任我取之。若欲尽酣,须是夜间在房中私饮,在父亲前切不可露出本相。使他牢守酒房,便没得吃了。”
  干白虹恐怕送断后根,果然依他的教导,在丈人面前,只吃一小盅儿,金守溪再要斟时,就推吃不得了,立起身还作许多醉态。金守溪信为实然,甚是快活。那知到了房里,最少要吃一坛,还不尽兴。金守溪见他老成勤俭,把一应帐目都托他盘算。干白虹是豪爽的人,这锱铢繁琐的事,那里有心去操握?便丢起一边,只是饮酒。倒是丽容着忙,恐防露出马脚,悄然叫小厮到外头催讨。算结一宗,就叫他交还丈人。金守溪不晓得里头全亏个幕宾,只道女婿能干,做得井井有条,帮他挣家,好不欢喜。那知干白虹心里,甚觉厌烦。
  过了两年,金守溪因平日劳伤过度,忽发吐红之症,奄奄床褥,久药不效,便将帐目收起,外边所欠,俱叫小厮日夜坐索,尽行讨清,归在女儿之手。干白虹见丈人病势沉重,各处延医问卜,设醮祷神,替他祈寿。金守溪闻知,恐怕费了银子,连忙止住道:“虽承你的孝心,但我若该死,吃药献神,总是无益。倘还有寿,自然痊可的,何苦用于无益之地?钱财乃难得之宝,岂可轻易耗费!今后切不要为我祈福,使我病中不安。”
  干白虹见他这等吝惜,反在背地里祈祷使用,总不与他得知。过了三四个月,终无应验。金守溪虽然钱财是命,到这时候,只得丢着万贯家私,一双空手去干前程了。干白虹夫妇不胜悲痛,衣衾棺椁,开丧举殡,事事从厚,不失富家之体。虽甚非死者本怀,聊以尽后人志愿。至于启建道场,荐先设食,三年之内,殆无虚日。自此以后,只小夫妇两个当家,一切本利帐目,俱是丽容执掌。干白虹别无他事,只终日以酒娱乐,一年之内,准准要醉他三百六十日方始欢畅。
  一日对丽容道:“钱财乃身外之物,何苦孳孳较量,劳心操握!人生在世,只图个安闲快活,过了一生,就是便宜的了。那些些子母,贫不能还者,须当弃之。下人劳苦,必应体恤。乡人告急于我,亦宜济其缓急,休得概为拒绝,致他无门投奔。须外存厚道,内蓄热肠,使乡党无有怨心,邻里不生嫌隙,则吾享用其财,始可安而无愧。”丽容道:“君既能作豪侠丈夫,妾敢不勉为慈顺之妇。扶危拯困,亦有同心。况妇道从夫,自当赞成斯美。”便分付小厮:“各处债负但取本银,利息不论,久近一概免收。若贫无所偿者,俱还其券,本银亦不必索。乡党有贫者,散之以钱,病者,与之以药。死不能殓者殓之,贫不能葬者葬之。”
  如是年余,丽容即生一子。干白虹甚是欢喜,便雇奶娘伏侍。到四五岁上,聪明俊秀,迥异群儿。干白虹替他取个名字叫做干旄,字日浚郊。才交六岁,即能读书,夫妇十分钟爱。正是:
  积厚宜流庆,欣看似续贤。
  鄙夫每无后,空有臭铜钱。
  一日干白虹游南雄岭天,路至半中,是时深冬天气,正值大雪,虽身着重裘,尚觉寒风凛冽。因见雪景旷阔,琼瑶万顷,殊堪纵目,因冒着风雪,一步一步的挨将上去。只见珠楼玉宇,璀璨四围;粉蝶银花,飘飘万壑,俨然置身琳琅之际,不觉尘襟顿涤,烦虑皆消。因大喜道:“真好一片雪景,就如绵装世界,粉捏乾坤。四山尽列晶屏,万树皆飞琼屑。人在冰壶,天开玉镜,真大观也!”
  正在那里狂呼乱叫,忽听雪深之处,似有呻吟喘怯之声,乃大惊道:“山空地旷,雪深数尺,何处来这声音?”连忙寻觅,果见有个坎陷,一人僵卧于中,身上的雪也积厚尺许。干白虹叹道:“如此寒天,这人跌在雪里,可不冻死!”又认不出是乞丐还是平人,就用手替他拂去了雪。却见那人头戴儒巾,身穿一领蓝绸褶子,脚下踹双旧红鞋儿,象个斯文人物,如飞一手扶起,却有气无声,已是将死的了。干白虹忽动热肠,忙替他解下湿衣,在自己身上,脱下一领羊裘,将他裹了。只因这救,有分教:
  热肠适取祸危,豺虎自招入室。
  未知那人是何人品?干白虹救得他活救他不活?毕竟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  第四回
  患难临头陈与权雪中遇侠
  冤家狭路刘天相杆下亡身
  词曰:穷途落魄谁依仗,风雪将身葬。一朝起死送贤豪,金玉丛中,顿改旧丰标。凄声幸入仁人耳,陡惜他人死。一般恩义两相加,他日酬恩,贤否自争差。
  右调《虞美人》
  却说干白虹一时动了个恻隐之念,在风雪里救起那人,连忙解衣披上。那人只是僵着,不肯活动,干白虹心下想道:“我虽与他这领羊裘御寒,但人己冻坏,不能便醒,若弃之而去,他依然是死。除非背他下去,寻个人家,借些汤水救灌活了,也是好事。”便把他双手搭上肩头,驮着下岭。那人伏在干白虹背上,因得了暖气,觉手脚微微有些欠伸。走下岭来,干白虹见有个酒肆,心里大喜,连忙驮入店中。先叫主人家烧碗姜汤,与他灌下几口,已觉渐有声息,停了一会,再灌了些,那人果然便醒转来,睁开眼一看,只哀哀的哭。
  干白虹喜道:“如今好了。”随叫主人家暖壶好酒,滚热的灌与他吃,未几,发出一身冷汗,众人都说道:“如今亏这酒力,寒气已逼了出来,不妨事了。”干白虹然后叫店主人四围生起炭火,把那人坐在中间,熨了一会,便能言语。干白虹恐怕耗他的神,不敢问其来历,只叫主人收拾肴馔酒饭,就在炉边坐了,与他两个缓斟慢酌。那人吃了些酒,觉元神稍复,便挣立起身,向干白虹双膝跪下,极口称谢道:“不佞身毙穷途,若非老丈实心相救,万无生理。从此苟生之日,皆老丈所赐也,恩情深厚,如何报答?”
  干白虹连忙扶起道:“同有此生,孰无爱人之念?见危思救,理所必然。足下何须称谢!”那人道:“不佞落泊异乡,亲情已为陌路,崎岖风雪,几丧残躯。何况不相干涉,素昧平生,而能仗义施仁,救我于生死之际如老丈者,岂非体天地之心,具父母之爱,红尘中有此俊杰,不佞敢不下拜!”干白虹笑道:“扶危救溺,人情之常,乃劳足下如此称诩。足下高姓大名,何方居址,到敝地作何台干?乃奔走于风雪之中,驰驱于险歹之地,流离狼狈,以致若此!其间必有隐情,望为引教,以释吾疑。”
  那人听问,便扑籁籁掉下泪来。干白虹又笑道:“丈夫眉宇,固当磊落。何事戚戚于中,作此儿女子态!”便又满满斟下一大瓯酒,递与那人道:“借此满觥,少助豪兴,当发快谈,一洗胸中块垒。”那人双手接过,一吸而尽。有阕《一江风》曲云:
  论人情,炎暖徒相胜,凉冷谁相问。羡仁人,风雪丛中,生死关头,顿续须臾命。嘤鸣眼底亲,风云异日生。巧心机,更向竿头进。
  那人向干白虹道:“承老丈下问,不佞敢不直告!但言之可悲,听之可恼,当细陈始未,以博老丈喷饭。不佞姓陈,名可立,字与权,淮南人氏。少读诗书,长游痒序。父母家计颇饶,因中年无子,遂承立母舅之子刘天相为嗣,从幼抚养成人,读书婚冠,吾父所费不赀。后来进学进监,又费千余。天相非惟不知感戴,反日图吞占,私营巢穴,暗耗血资。父母至五十外,始生不佞。时刘天相之妻胡氏,见我父母已生嫡子,诚恐嗣续有人,则外姓承祧,难据陈氏家业,遂乘先母病故,遽操家政,一夫一妇,内外把持。凡有所蓄,尽归己橐。刘天相又夤谋乡榜,挥洒万金,居然无忌。因而恃了孝廉之势,另立家业,把我父母所存箱箧,搬扫一空,田房契券,搜索无余。先君气怒成疾,数日而死。刘天相不吊不送,也不居丧守制,竟约了三四个同年,俨然上京会试。把几十年恩养父母,一旦弃如陌路。”
  干白虹听到此处,就击案起舞道:“世间有如此负心之人,眼前恨不一见,当手刃之,以快公愤。”陈与权道:“蒙老丈如此不平,若说到临了,其情更有不堪哩。那时先父既殁,不佞未满数龄,鲜知人事。族之尊长,遂将所遗什物变卖,仅完丧葬,而住房已为刘氏占去矣。明年,天相不第而归,不佞孤苦伶仃,资身无策,只得走告苦情,冀其提挚。不意天相夫妇反大言呵叱,宛然以下人看待,略无照拂的念头。后不佞依栖邻家,勉强攻苦,到十六岁才进了学。虽是忝列黉宫,然窘迫益甚,往往想起父母家业,心里未免有些不甘。只得邀三党亲族,与之理论。岂天相不加怜恤,反肆凶威,暗地贿瞩当道,坐不佞以逐继兄之罪,申文学院褫革除名。
  不佞前程既失,天相欺凌益甚,遂将吾父血资,买官压制。是年河工告匮,朝廷大开恩例,天相计输万金。抚臣题奏捐金有功,特恩除授广东广东府通判。此时不佞追想父母万贯家财,尽为天相占去,功名富贵,田产妻孥,那一些不是陈家之物!今天相已授高官,莫说至亲骨肉,就是朋友,苟有一面的,也可到任上说个情儿,抽丰他一百五十两银子。况他现受陈氏大恩,涓埃未报,若相随到任,必然另眼相看,沾他些不费之惠。前情虽歉,不佞亦可相忘,凭他牛马看承,也便死而无怨了。
  谁知天相择日赴任,不佞勉力饯行,竟狠辞不赴。至发装之日,又登门相送,亦复不容一见。号恸竟日,始得入堂一揖。及不佞告以穷迫之状,天相只唯唯而已,然绝无片言。不佞见光景不谐,急趋而出,又万不得已,只得赁个舟,尾之而行。他一路人夫接递,昼则画鼓叮冬,夜则提铃喝号,何等风光!不佞一叶孤舟,片帆风雪,不瞅不踩,好不凄凉。未至半途,盘缠已竭,正饥寒不前,天相忽发下个小封儿,上写着程仪二两,也没名贴,竟叫家人致意,令我回去。
  此时欲待受他,就象甘心忍辱,所望不过如是;欲待不受,则冻馁驱驰,必将死于道路。只得含着眼泪,忍着羞耻,反谢了一声,把这二两银子勉强受下。一半做了船钱,一半将来买些饭吃。半饥半饱,又挨过千余里,才到了贵地。只因度南雄岭天,他一行人纷纷然雇轿的雇轿,赁马的赁马,独不佞萧然一身,分文莫假。又值隆冬雨雪,壁堑凌空,腹枵脚倦,料不能行,只得老着面皮,趋至天相跟前,哀恳救援。不料天相抬眼一看,怒发如雷,乃大骂道:‘我许多时已将二两银子,叫你做盘缠回去,谁叫你跟来?幸在此地还好,若到了任上,这一副嘴脸可不辱没杀我体面!总之,穷人不可照顾,一照顾便来歪缠。我既送过程仪,情已尽了,今日断不能再有假借。’
  说罢,一丛车马,闹烘烘上岭去了。这时不佞着实哭叫,他头也不回,并无恻隐之念。此际上天无路,乞援无门,因想在此也是一死,莫若拼命匍匐过岭,一路求乞,追至任所,与他做场结煞。心里虽有这志向,谁料才过半岭,筋力已竭,腹中空馁,寒气侵心。且雪深泥泞,遂至颠仆崖阿,强挣不起,雪势愈大,命尽须臾。幸蒙老丈大德,极力相救,乃得复活。”
  干白虹听完,不觉怒发冲冠,横眉擦掌道:“这厮忘恩负义,昧尽良心,尚自列于荐绅,不如速死。只愁地北天南,终须凑值,吾当刳其心肺,以为足下雪仇。今足下资尽途穷,将何所适?”陈与权道:“家园已尽,亲故谊寒,桑梓风味,殆不足恋。至轻身异境,只为父母血资尽属天相,痴心未忘,故命亦几丧。今日想来,如此负心之人,纵到任所争衡,必至中其阴害,莫若不去为是。但今住又乏食,归又无资,进退艰难,行藏未决。承老丈动问,不敢不以实情相告。”干白虹道:“今足下之意,还欲返棹故乡,或即营家别境?倘可逗留异国,不特足下室家产业,弟能薄力周旋,即功名之事,亦可不患无成。若欲仍归梓里,弟亦少图相赠,虽不足副远游之望,亦可稍助一餐。不识尊意何居?愿熟筹以示。”
  陈与权穷到彻骨,死而复生,既得了命,已自欣然,忽听干白虹说肯周济他,一发喜出意外。因想:“我若回去,即有厚赠,料亦不能起家。若在此居住,他许我室家产业并功名之事,甚为动听。倘其言不谬,便可复振家风,何须必欲还乡,自失机会!”一时着了贪心,便欣然答道:“蒙老丈格外周恤,生我成我,不过如是。况既蒙厚德,虽日夕追随,犹恐不能报效,怎敢轻便图归,远失恩人之面!丈夫四海为家,何必依依桑梓。老丈如可见容,愿罄一长,以为犬马之报。”
  干白虹大喜道:“足下胸次脱然,乃见丈夫作事。小